母亲对于柒生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她在柒生的印象当中,只是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放在檀木的相框里,照片上有一朵看起来灰色的纸花,照片放在一张木床上。那是柒生母亲睡的床,柒生听外婆说当年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生下的她,然后离世。柒生没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一面,没有得到一点母爱。
外婆算是柒生最亲的亲人,柒生的父亲在城里定居,在一家服装厂里做厂长,常年不回家。
外婆是一个很和善的人,柒生常常抚摸着外婆脸上的斑和皱纹,那像是乡里唯一的一条劣质的水泥路,坑坑洼洼,斑斑点点。
她们住的房子后面是一座大山,柒生偶尔爬到山顶上,局促不安的喘气,她很累,然后柒生坐在山边,脚下踩着的土壤上有些许石子滚下去,令人发悚,柒生却并不害怕这些。柒生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4月的天空偶尔会出现云朵疾走的痕迹,留下缕缕的白色,柒生低头,下面是她住的村落,白色墙砖黑色屋顶的房子顿时变成了堆积在一起的漂亮盒子,些许的风掠过柒生的脸颊,柒生放肆的尖叫,声音吓跑了躲在后面树丛中栖息的鸟儿,飞走的乌鸦从喉咙里发出愤愤不平的鸟叫声,随后柒生看到外婆在下面,手在比划着什么,柒生会意跑了下去。
回到屋子里柒生才想起今天父亲会回来,果然父亲在摆放着柒生母亲照片的屋子里呆着,父亲的旁边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袋子,父亲呆呆的坐在母亲的照片前,恍惚之时注意到了柒生的出现,慌乱的收回眼神“柒生啊,你来了,我们出去吧。”父亲把柒生推出屋子,然后转身回去提那些袋子。
柒生和父亲习惯性的坐在大门口的两个木板凳上,父亲说“柒生,过得还好么?”柒生小声的说“你有一年没回来了。”父亲不说话。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父亲才说“柒生,乡里来了马戏团,我陪你去看好么?”柒生点头。
和外婆道别后柒生和父亲就坐上了邻居家的拖拉机,父亲说“柒生,到了以后你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柒生将左看的头扭回来,说“哦。那你以后一定要长回来。”拖拉机的轰鸣声盖过了柒生的说话声,那句话父亲是自然没听到的,父亲只看见柒生的两片嘴唇小心翼翼的蠕动着。
马戏团在镇中心野外搭了帐篷,里面还有临时观众席和临时舞台。进入帐篷里面的时候柒生在帐篷外面看到了一张海报,那张海报贴在帐篷灰蓝的布上,海报上的小丑有大大的红色鼻子,夸张的香肠大嘴,眼睛向下弯曲,眼睛下挂着几滴硕大的泪珠,小丑上半脸在愤怒般的哭泣,下半脸却在讨好似的大笑,那像是一个木偶人。
父亲拉开马戏团帐篷的布帘,在一旁催促柒生快点,柒生皱着眉头又看了约莫5秒以后就跑进了帐篷一面。父亲和柒生来的还算早,做到了第三排的位置,那里是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
马戏团开场的时候柒生借口去洗手间,偷偷跑出了帐篷,在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以后,柒生便跑到贴海报的地方,轻轻地将那张海报撕下来,海报后面的胶纸离开帐篷上的布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惶恐不安。柒生把它叠了几叠,然后塞进袖子底下,柒生的袖子足够大。
当柒生再回到里面的时候,父亲迅速地朝她招手,柒生一路小跑过去,坐在木椅上小喘着气,柒生刚想开口说话,父亲就把食指放在唇前“嘘,你要安静点,柒生,小丑要出来了。”柒生专心致志的看着舞台。一束舞台上才能有的灯光突然打出来,紧接着,一道红光照向后面,看戏的人们都转过头,小丑穿着滑稽的衣服踩着单轮车双手平举着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滑动,人们都抬头看着小丑从自己头顶上滑过,然后才重重的松一口气,像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回到了凡尘一样。
柒生注意到,这个表演的小丑就是海报上的小丑,只是这次小丑没有泪水,而是不停的大笑。柒生担心的是,一直在笑的小丑有一天会不会脸部肌肉抽筋。这是柒生第一次专心的看完一场演出,她看见小丑做着一切复杂的杂技动作,台下有不断的掌声,表演临近结束的时候小丑在舞台上外观众席上抛出了一个红色的球。那个红球不偏不差刚好落在柒生的怀里,柒生左手拿起球,她注意到了周围人得目光,那目光像是在说:她会怎么做?所有人都在猜疑。
柒生抬起头来看父亲,父亲温柔的朝着她笑,父亲的笑告诉柒生,这个事情要她自己做决定。柒生大胆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球举起,放到眼前,令柒生惊奇的是球上面居然写着:小妹妹,祝你永远快乐。字很清秀,柒生在想,这是不是小丑写的。柒生看见这行字的时候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大的弧度,她在微笑。柒生用尽力气将球抛了出去,小丑很容易的接住了,然后小丑朝着柒生夸张的笑,不知道是脸上的装束还是小丑真正的笑,不只是虚伪还是真实。
柒生坐下,小丑的表演也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回外婆家的时候,柒生和父亲依旧坐的是邻居家的拖拉机,邻居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对柒生很好,柒生和父亲在看演出的时候,邻居爷爷一直等在外面的草地上,他在等他们。
寂静的夜晚中传来的轰鸣声未免显得有些嘈杂,父亲问柒生“表演好看么?”那个时候柒生正拿出偷拿的海报在埋头细看,在听到父亲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微微的颔首,父亲也不再说话,眼神空洞的看向远方,柒生知道,父亲辛苦。
柒生要离开的消息是在那次父亲离开后的两个月以后传来的,父亲又回来了一次,这次他回来带走柒生,父亲说“柒生,外婆老了,不能照顾你,爸爸给你找了个新妈妈,她会对你很好,你是愿意跟我走的对不对?”柒生又是点头。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柒生爬到了母亲离开的那个屋子里,柒生把木床上得东西都放到了地上,然后一个人躺上去,脸贴着床中的淡淡的血斑,那是母亲在生柒生的时候留下的,木床上还有很多在这样的痕迹。柒生在木床上似乎能闻到那种陌生而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味道。虽然柒生从来不知道母亲的身上是怎样的芬芳,她从来没有感知过,柒生又拿出了那张海报,自上次拿走这张海报以后,柒生就一直小心的珍藏着。
柒生在心里想: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能坐这样的小丑,明明心里难过,可是却要为了别人的欢心而去微笑,这样算不算一种作践自己的方式?
柒生抚摸着海报上小丑脸上的泪珠,那仿佛是实体一般。
柒生把木床上得东西放回去,又偷偷爬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待第二天的天明。
一大早外婆就开始做早餐,柒生也很早起来开始收拾,除了母亲死去的那间屋子里的照片,柒生其实还有一张母亲的照片,也是一张黑白照,那是外婆一次回忆的时候拿出来的,柒生要了过去。这次离开这里,柒生要带上这张照片,就如同母亲就在自己身边,柒生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能再丢弃任何一种有关于母亲的东西,绝对不能。
柒生收拾了一个行李箱的东西,和父亲吃过早饭后便去火车站坐火车了,外婆没有来送,只是扶着门槛默默的擦拭的眼泪,外婆在柒生吃早饭的时候说“柒生啊,外婆老了,以后别再回来看外婆了,到了那边以后要听父亲的话,要乖乖的叫***妈,柒生,你一定要好好的,外婆会一直记得你。”外婆以后更加孤单了。
离开外婆的时候,柒生9岁。
他们坐火车去父亲居住的城市,那里有父亲的新妻,柒生的新母。
到达的时候父亲显得格外兴奋,因为那个女人来车站接他们了。那是柒生第一次见到女人。女人涂着淡淡的妆容,穿着洗出了皱褶的苏格兰长裙,身上散发着柒生喜欢的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一种栀子花香气的味道。
女人叫做周珊,柒生虽然心里不愿叫女人妈妈,可是嘴上却要讨好的叫着,第一次叫女人**时候女人微笑着,柒生第一次感觉到做小丑的滋味。
在N城的生活还算好,女人对柒生很好,父亲更加努力的工作着。
柒生记得,女人离开的那个下午,是6月间,清风吹过了大街小巷,天空深蓝,还有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云朵,女人带着柒生出门,马路上的车辆络绎不绝,车鸣声时不时的响起,很刺耳。柒生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短裙,女人仍是穿着第一次见面的那条苏格兰长裙,女人问“柒生,你饿么?”柒生点头。女人说“柒生,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说完女人就去了对岸,4分钟后,女人离开了柒生。
女人买完吃的就在马路对岸朝站在那里的柒生摇晃着手里的东西,柒生裂开嘴开心的笑着,女人也微笑,然后女人飞快的过马路,一辆货车飞快驶来,随后就是女人在马路中央的尖叫声,柒生站在那里不敢动,有好心人用女人的手机打电话给柒生父亲,父亲很快就赶来,他把柒生拉到那个地方,在他第一眼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的时候,他把柒生的眼睛蒙住,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女人就这么走了,她的手里还抱着给柒生买的吃的,那早已冰凉,连同女人的尸体一起。
女人走后,外婆也因为疾病而去世,外婆和女人的丧失一起办。丧礼那天,柒生穿着很干净的白色裙子,长长的裙子一直拖到地下,头发披散着,头上绑着一根白色的绸带,绸带打结的部分随风飘扬着。柒生10岁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世界的白色在眼前晃动,柒生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恐惧,死亡的恐惧。
父亲开始整天整天的抽烟,牙齿被烟熏得发黑,柒生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父亲从嘴里吐出来的烟圈。柒生很乖,她清楚自己要一直这样活着。那是一种类似于牢笼的束缚。
柒生在N城度过第二的秋天的时候,父亲再一次的带柒生去看了一场马戏团的表演。
柒生突然想起那张海报,那张她认为注定了人的一生的海报,柒生多么希望有一天小丑不会再大笑,他应该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快乐,而不是这样想一个木偶一样活着,一辈子受别人的操控。所有人都可以不再做小丑,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像柒生那样放肆的尖叫。可是结果始终不会是这样。因为他们不敢。
这次表演的小丑像是第一次上台表演,虽然不畏惧,却失误了很多次,柒生坐在后面看到,小丑每一次失误,后面就有人拿鞭子在小丑脚踩的地板后面抽打,他在恐吓他。小丑没有泪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个动作,第三次失误的时候那条鞭子抽到了小丑的后背上,小丑终于冲开束缚,他尖叫着,却在下一秒又回到了舞台,继续他的演出。这就是真正的小丑,无论在何时都要被人操控,他不是木偶,却过着木偶的生活。
就如同柒生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家庭下,被一种名叫父爱的气息包裹着,不得动弹,只能笑,让父亲看到自己开心的样子,却不能让父亲看到自己哭。那样的话就会像小丑一样,父亲会生气。
柒生经常局促的喘着气,就像在山上那样的喘气,她害怕了。她害怕这样像小丑一样继续活下去,她害怕笑容会使她的死亡速度加快。
那次柒生11岁,却在年少时期明白了许多更老的人都不能懂得的道理。
我们是不是注定一生都要像小丑一样的活着?